文章来源 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 2022-11-04 01:53 Posted on 河北
文 / 郭小凌
旅雁梦依乡
爸爸出身柴门,年少失怙。在师傅手下学艺,学艺前先要学怎样伺候师傅一家。倒尿壶、抱孩子、担水、做饭、洒扫内外,事无巨细,指哪儿打哪儿。一天不得闲,吃的都是师傅一家剩下的,多少都是它。冬夏都只有一身衣服,他常感慨,夏天终日劳作,汗渍将衣服都变成一个“铠甲”,可以立在那里。他师娘偶发慈悲,吩咐,脱下来我给你洗洗!60年后白发老翁的他每每念起,声有哽咽。说仗着年轻,受得辛苦,竟不觉得。铭记在心的事情有:学徒不多时,到了年关前师傅分发工钱,他也满心欢喜的立在人群里向师傅伸过手去,师傅挥手拨拉回去说,轮不到你呢!他愣在那里,半晌才回过神来,没有出徒的徒弟是没有工钱的。想给老娘带钱回家的心愿也落了空。少小离家,为了生存,吃辛啜苦。峥嵘岁月,在北平的画坛耕耘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竖起心思,从不敢怠惰一刻。他每年年终的时候,在万家烟火爆竹声中,在灯下总结自己一年的劳作,统计一年里画了多少张作品,写了几篇文章。感慨这一年没有虚度,结尾还要注明哪里需要改进、完善,永远催促着自己往前走。外面的烟火越发绚烂,他已熄灯躺下休息,听着这岁末的狂欢进入梦乡。
我们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十年,挤在一间 14 平米的小房里,吃饭、画画都只有一张折叠桌,每每要吃饭了,就把画板撤下来,非常不方便,我父亲非常希望能有一间房子做画室。从房管局到美院他来来去去找了不知多少回,还有很多朋友看着他的窘境也热心帮助。终于在 1978 年分到了和平门宽敞的楼房。他看着两间坐北朝南的有着大大玻璃窗的房间,真是别提多高兴了。那时,他已经是 70 出头了,坐在洒满阳光的画室里感慨,这辈子头一回住这么敞亮的北房。有了画画的条件,他进入了一生第二个高产的时期。以前住在小院儿里的时候还经常地做饭,现在每天都在画室里忙,没有时间下厨了。保姆做什么就吃什么,溜肉片和烹大虾也鲜少亲自做了。
搬到新家,一切都欣欣向荣,不用生煤炉了,不用穿过长长的狭路拎水了,也不用去蹲那个难以忍受的公厕了。睡在有暖气的楼房里,老爹爹倒常常做梦没有饭吃了。经常吃早饭的时候聊起昨晚上又梦到明天就没米了,唉,想想去卖点旧书报的,先凑点钱买杂合面吧!世事的艰难想必已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潜意识里,在终于放松了的时候就反射上来了吧?也因为从每日生计不保的底层挣扎出来的,他对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寻常人家有着天然的亲近和同情。“下放”在农村,当时农民的生活很苦,他住的房东一家人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十几岁的大姑娘都衣不遮体,他看到非常难过,尽量帮帮人家。他们是由部队派人进行军事化管理,因是从中央机关下来的,所以生活物资上远比底层百姓强。他因年事已高,田里的活不用干了,负责担着扁担送饭。经常的会有炸油饼之类的改善伙食,他总是偷偷地留给房东家一些。那年月农民过年才能见到荤腥,年三十的晚饭是大米饭上盖了一片肉,房东捧在手里,拿筷子把肉夹来夹去的放在碗里舍不得吃,还让让他,老刘,吃点啊!我父亲看了心生不忍,回来与我们每每说起,唏嘘不已。
他出身农家深知农民不易,付出辛苦,也不一定能换来丰收。华北地区十年九旱,从他中年时期已经开始。他日记里记载每年的春天都在为天气的干旱而忧心忡忡,常常感叹旱成这样农民怎么活下去。进入六月,会有几场大雨,旱情会解除一些,他紧缩的心也会放松一下。盛夏高温天气,暑热难耐,他会乐呵呵地说,这个天气正是庄稼拔节的好时候,农民会有个丰收的秋天了。越进入晚年,爸爸思乡的心情就越盛。他经常感叹,从年少出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筹划,等挣够了钱就回乡买上几亩地,过过乡绅的日子。爱土地,爱庄稼,是本能,也是不想再让自己过得这么拼了。一辈子梦牵魂绕回家乡,在最后的几年终于在他出生的村里买了同乡贾家的一个村宅。年已老迈,乡音已改,相识的人也没有几个了。他散步到村边的河堤上,抚摸着成熟的西瓜,说起儿时常在野地里吃到小“屎瓜”(屎瓜是吃了西瓜后的大便里的瓜子又长出的西瓜)。回到家乡的土炕上睡觉是那么踏实,在外一辈子的栖遑都已烟消云散。(只可惜这样的日子也就两年)在玉米地里与自家的子侄话桑麻,是那么惬意、放松。虽然他离开得时间太长了,和乡亲们站在一起,明显的,他已不属于他们了。但是这个时刻是他一辈子的执念,回归自然,回归土地 。
怅思望旧年
盛夏的北京天气酷热,午后在“季鸟儿”的叫声中越发觉得难耐。这种溽热天气总是记起爸爸穿着背心躺在躺椅上,老式的西屋因为举架高,让人感到还有丝丝的阴凉。躺在躺椅上的爸爸是在舒服的阴凉里,后面的幽暗背景衬托着他。这些日子里爸爸经常带着我们姐俩去帮他搬西瓜。他夏天的时候最喜囤积西瓜,在阴凉处水泥地上囤着五六个大小不一的西瓜,是他的一大乐事。(那时候还没有冰箱)午后的天太热了,哗哗流汗。出我们住的胡同口往北一拐就是个卖东西的热闹所在。爸爸给我们俩买了北冰洋的橘子汽水喝,喝下去暑气消了大半,嗓子眼辣辣的,好爽。这是第一次和北冰洋的记忆。买好了瓜,我就抱了一个大的,但是随即就摔在地下,一片粉红……
爸爸一生里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北京南城的胡同里。北京的胡同的名称都非常世俗,我们在一个叫“铁老鸹”(“文化大革命”时改为铁鸟胡同)的胡同住了很多年,四周胡同的名字都很有趣,骡马市、果子巷、西草厂、菜市口、校场口、梁家园、红线胡同、南柳巷、北柳巷,这一带人口密集,各色人等混杂,曾经有三百多个会馆,市井气息浓郁。记得我才两三岁的时候,晚饭后,他认为我吃得太多,撑着了,带我去散步。穿行在这些遮盖着老槐树荫的胡同里,我累了,他背着我从骡马市大街穿过魏染胡同回家,他总是会问我,这个胡同叫什么啊?我答,不知道啊。他就告诉我叫魏染胡同,我尚在咿呀学语,就听成“胃眼儿”胡同。每次再走到那里,又问,什么胡同啊?答曰:“胃眼儿”胡同。他听了我篡改的名字哈哈大笑,乐得让我错下去。
记忆中经常地领我走在鼓楼附近的胡同里,迎面过来个拿着酱油瓶子的孩子,他最喜欢和孩子搭腔问人家,买什么去啊,你叫什么名字啊,几年级了,哪个学校的啊?我这时候就很难为情,看看那个孩子也不好意思地低了头,爸爸呵呵地笑了。
半个世纪后回忆这些,因为我觉得,他就如汤显祖所说一生爱好是天然,也如他的得意门生周思聪所言“我爱静谧的大自然,我爱平凡的人”。无论艺术追求还是人生的轨迹,他都是如此。他就像中国画里最常用的颜色——花青,古典、静穆、柔和。又像一盆幽兰,平常里,不惊人之处散发着幽香。“文化大革命”后期,新华书店开始有一些古籍出版,如四大名著等。那个时代仅有的几种杂志,如《人民中国(日文版)》《文物》等,上面有着“文化大革命”中间出土文物的报道,这些都导致他的晚年画风的转变。他钟爱的鲁迅的杂文集也被一本本地买回来。那时我画了不少他坐在躺椅上休息,或画画时的速写。每次看了都乐呵呵地首肯,不错,要多画。小孩子愿意被肯定,就愿意多画来获得赞赏。同时,还有一些他的老朋友也开始走动,我曾经见过沈从文老先生。一个黄昏来了一位小小个子的很和蔼文雅的老头,但是,面善得像个老太太,音调很高频,像唱歌,一句听不懂(湘西苗族口音),我很诧异。我爸爸还给我和他合了影。还有一次是范曾夫妇过来看他,碰巧他不在,他们要等等他。我们家的那个老美多收音机里正在播放钢琴协奏曲——《黄河怨》。范大哥听到立刻激动地脱口而出:郭淑珍 ! 马上把音量调大。跟着哼唱起来,我立刻受到感染,哦!原来这个也是挺好听的。刘炳森先生也经常过来聊天。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他谈去日本的感受……
今天回味起来是什么原因把一个浑浑噩噩的懵懂孩子扭转过来的哪?应该是爸爸的气息。案有书,室有兰,壁悬丹青,丝竹绕梁。渐渐地,我自然就对在街上疯跑失去了兴趣,我被“文化”了。慢慢地,我浑身的荆棘刺消退了不少,心底里有些柔软的东西在发芽……
丝弦余音远
爸爸虽然是从底层出来的,但是他禀赋极好,加上他一生始终如饥似渴地读书更新自己,始终让自己的神经触须保持敏感。对艺术、对世界、对人生,都在一个很高的高度上。 我暗自揣度,除了他自己的领悟力、与生俱来的聪明,加上他做《艺林旬(月)刊》的编辑时接触了大量的故宫里的古代绘画原作,这些顶级的中国绘画对他是个极大的加持,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因素。另外,形成他的世界观、价值观的时代,旧的秩序还没有被毁坏,还有中正敦厚,以及率性与天真,故他的画风也是对这个时代的一个反映。
他年少时接触的仕女画是清末时的改琦、费丹旭的风格,那是那个时代的时尚。革命来临后,这种旧的样式被认为是代表腐朽的过去,被摒弃了。一百多年过去,回首望去,他的这些清末风格的画,还能带给我们的中国文化的蕴藉。在这些画面前,一面心悦诚服地感佩他纯熟的技艺,另一面,扑面而来的古中国的恬静自然,滋润着我们的心田,如沐春风。我年少时期涉世未深,心目中只觉得革命的画是追慕的对象,认为画得像才是根本。峰回路转几十年,经历了山山水水之后,方知最令人向往的状态是宁静致远,回味悠长。蓦首,我父亲他就在那里,微风吐兰,玉影徘徊……这是中国文化的正脉,我们已经离他愈来愈远了。在他老年之后,社会环境转变,他的专长又可舒展,这时人生的波澜起伏都变为从容诉诸笔端,画面越发地清雅圆熟。在这十年的最后时光,给我们留下了一批宝贵的文化遗产。拉杂写得这些,不能表达万一。希望来日能够再改写添加,完善起来。我爸爸晚年时常常最爱画一幅唐代诗人王维的画,我摘录此诗,用来表达我对他的理解和致敬,并结束此文。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维诗意图刘凌沧136cmX68cm1983年纸本 镜心
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馆藏
郭小凌,刘凌沧二女儿。1960 出生于北京。1981-1985 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1985-1998 人民美术出版社现代美术编辑室编辑,1995-2000 旅居英国,2000至今移居加拿大。现为专职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