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春庭照落花——忆我的父亲刘凌沧(上)

文章来源 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 2022-11-03 00:15 Posted on 河北

文 / 郭小凌
春庭照落花父亲去世 30 年了。我梦里的他,已从最初去世时痛苦地卧在病床上转换成总是一副清癯老迈的样子,立在那里忙着什么。转瞬间我也鬓染秋霜,隔着这么长的岁月,沉淀在记忆中的他就像夹在书里的花瓣,虽然日久褪了颜色,但是遗留下来的色调反而温润隽永,令人回味。作为家人,他当然首先是我的爸爸。在一个个柴米油盐的日月里,寻常而熟腻。而众人眼里的角色,他是个有成就的艺术家,神秘而陌生。今天,回头看看那个从民国走过来的老人,他的岁月里的日常,犹如一束菊,暗香悠远让人忆。
唇齿留香来爸爸好喝口好茶。那个岁月,在北方,所谓好茶就是茉莉花茶 ,一元一两,很贵了。买回来,解开纸绳,倒在铁茶叶筒里,顺手把纸绳卷成小团,放在抽屉,以备不时之需。总是在早晨,水开后,沏上一大杯,看着袅袅的热气升上去,渐渐地一朵朵茉莉绽放开来,满屋里香气四溢,爸爸就吹吹飘着的花来一口,叹道:好茶啊 ! 两个手指捏着鼻子吸一声。第二遍水喝罄,起身到画案前提笔勾线,一天的工作开始了。Image  20年代末在中南海爸爸是摩羯座,一生辛勤,靠着超人的勤奋和悟性,在民国时期的北京画坛也日渐丰隆。他出身贫寒,凭借着一枝笔奋斗出来的成果几次被家里人抽大烟败光,故一生痛恨抽烟喝酒。除了这喝茶的癖好,还喜欢点心,工作累了来一块充饥。那时西单牌楼、东单牌楼商铺食肆林立,是他常去的地方。经常买的有桃酥、枣泥饼、萨其马、牛舌饼,还有东单的法国面包房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叫春明食品店)的黄油夹心饼、黄油蛋糕。画画累了,茶碗里续上开水,点心盒里拿出块点心,坐到沙发上歇歇,这是他生活里最享受的时候。笑说一段苦禅最爱说的“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的山东腔,或哼两句马连良的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阳光照在案子上,有阵阵幽香从刚开的兰花那边飄过来,沙发背后的那张二玄社的高仿《溪山行旅图》衬着老父亲的藏蓝中式袄。Image30年代在周肇祥(中国画学研究会会长)花园
他的一生,热爱吃。经常说起童年时过年杀猪可以痛快地吃一顿肉和下水。晚年经常炖肘子解馋,尤其爱吃肘子上的那层肥肉皮,这样的甘肥入口即化,全不顾自己的胆固醇高,说,豁出去了,来吧!一口吸溜到嘴里,心满意足。

年轻时到了北京,就爱上了卤煮火烧,经常地去来一碗解解馋。他喜欢到地安门钟鼓楼去散步,顺带吃一碟猪油炸灌肠。记得我三四岁时也经常被他带去吃,一小碟用猪油炸得焦黄,淋上蒜泥水,真香!Image        50年代在鼓楼附近

因为美院离森隆饭庄近,那里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森隆是淮阳菜饭庄,松鼠桂鱼、干烧大虾拿手。也可能是爱上这口特色菜,我印象中他只要是一去菜市场,一定买一盘对虾回来。70 年代初北京的几个著名菜市场,东单、西单、菜市口等,都有“盘菜”卖。配好了主辅料,到家一烧即可。爸爸最爱大虾。“文化大革命”那一段北京老有对虾卖,又大又鲜,从干校回来探亲,买回来解馋,烧得鲜红一盘,配上法国面包房买回来的又软又香的大长方面包。屋里飘着一股西式面包奇特的香味。

东安市场的另一个好去处是和平西餐厅,红茶西点,那个地方是他最爱光顾的,经常领了我们去喝杯红茶,吃个表面刷过蛋液的酸酸软软的小长面包。我一直觉得那小面包是人间美味,到现在都不清楚这个到底是哪个国家的风味(可能是南欧)。这个地方在“文化大革命”后期就没有了。Image                            60年代在北海公园茶座好吃的人大都喜欢自己采买。出去散步回来的路上他看到心仪的东西就用个大手绢兜回来,有时候是一兜杏子,有时候是一兜香蕉,冬天就是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有时还会包回他午饭时吃剩的包子之类的。这个大手绢儿就是他的购物袋,遇上下雨,四个角一系,顶在头上权充雨伞了。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胡同里一个个水洼映照着湛蓝的天空,正是晚饭的时候,我们住的杂院里家家把小饭桌摆放到长条的院子里围在一处吃饭了。爸爸提溜着他的果子穿过狭长的院子避让着坐在路上的人……

好美食的爸爸,最后还是坏在美食上。他的身体一向不错,一生都没有怎么看过病。他最不喜去医院,一般地说,他爱上火,去中药铺买点牛黄解毒,自己搓成绿豆大的小丸儿,面呈难色,用一大杯水一点点地送下去。可想他有多不喜欢吃药,这样自己处理一下也就过去了。但在 50 岁左右的时候开始添了一个毛病,时不时地双脚的大拇趾关节就红肿发炎,痛得走不了路。他的合同医院是北京最好的协和医院,但是他就是不去看。我母亲只好在我们家附近的琉璃厂的小医院找个相熟的刘大夫过来给他看看。这刘大夫虽是我们这一片的好大夫,但想必也没有什么很专业的训练,只当是一般的关节炎来治,这样将就了差不多三十来年。

在去世的半年前,有一天躺倒,腰痛得受不了。这次终于同意去协和看看,求了我们的邻居协和的司机王叔叔开车把他拉到协和,楼上楼下的一通检查,结论是肾功能衰竭。什么导致的呢 ? 这个时候才知道闹了三十多年的关节炎原来就是痛风。是它导致的尿酸结晶把肾小管都堵死了,变成肾脏的不治。其实这个病如果在初期就用药控制,是可以不发展到不治的地步,但是那个年代得这个病的人很少,加上我们太无知 ,把老爹爹的病给耽误了。这个病就是吃出来的,海鲜、红肉、下水都是元凶。在他生命的最后 10 年,胃口已经不是太好了,觉得吃什么都不香,可能是与肾的排毒功能不太好了有关系吧。

性本爱丘山

自爸爸 18 岁到了北京,最初为民间画工在颐和园、中南海里做油漆彩绘。稍长又作为《艺林旬刊》的编辑出入在做为会址的中南海。还曾在 20 世纪 30 年代中期考察过京郊的古建筑遗迹。中年到老年又有几段时间在故宫临摹古画。就是这些,座落在北京各处的皇家园林,故宫、景山、北海、太庙、社稷坛、天坛、地坛、颐和园、圆明园、什刹海后海,以及大大小小的庙宇、寺塔以及掩映在古老槐树、榆树下的胡同,五十多年来,星移斗转,世事变迁,这些地方之于他,就是伊甸园,流连忘返!

总是在下午,画画累了,出得门来乘一段电车,红墙黄瓦就在眼前了。去的最多的应是太庙,古柏林里,下午的阳光把巨柏的影子拉得斜长,洒在草上的点点光晕一闪一闪地有些晃眼,时间好像在这一刻盹住了,像是几百年都是在那一瞬间里……

颐和园后山也是他爱去的地方,尤其是 50 年代后运动不断,三天两头地斗争这个,揭发那个,每个人都神经紧绷,恨不能脑袋背面也长个眼睛。这些民国一辈在“革命”的洪流里丢盔卸甲,拔筋抽骨,仅剩得一堆皮囊。在那个年代里把自己揉搓成一个混沌在尘埃里喘息。Image“文化大革命”中间在颐和园后山

批判检讨间的缝隙,就奔后山去了。那个时期后山没有什么人,是“骇春园”的遗址,自从清末被毁后就是一片荒棘的自然生态。沿着野逸的僻静处走,两边的松树俯仰各异,半坡上的岩石迤逦 。走着走着,身上也热乎起来,心里蜷着的地方也松弛下来,置身于这默不作声的山水间,思绪可随便游走,经常地就会想起自己出生的那个村,自己的娘。13 岁时爹去世,娘泪眼婆娑地拉着他的手说,儿啊,不是娘不留你,实在是家里太穷,养不活你了,你去学个手艺,好有个吃饭的地方。娘花白的头发就跟眼前这片山峦的雾气是的,恍若隔世……

经常地,他也带着我走一走他爱去的地方,后海的柳岸边,河两边的柳都投身向对岸,浓浓地盖住一条河,柳荫下徐徐凉爽送过来。在北海公园盛夏的荷塘前,荷叶遮天蔽日,蛙声蝉声连成一片,越发觉得热气都凝固在一起,荷叶下的出水芙蓉美得不忍触碰,让心底里生出一丝凉意来,始觉酷热也不那么难以承受。生活中那些铜墙铁壁也可以被融化一些了。Image 经常光顾的柳岸边

散步于他,即是工作累了,出来走走,放松一下劳累的筋骨,活动活动腿脚。更要紧的是,作为一个经营画上这块方寸的人,除了笔底的锤炼,更重要的是松风、春雨、晚霞、蝉鸣、幽径。造化如许,每日这样下来,顾盼芳草,俯仰水云,如此,点点滴滴,滋养于笔端,融寄与画中。作品上让我们心动的部分就是靠这些滋养出来的。艺术家就是那个与大自然联有神经的物种,把自然的精华提炼出来展示给众人,把感动了自己的那点感动再去感动别人……

散步更是他一生的习惯,爸爸是个工笔画家,伏案长久且专注,有张就需有驰,不然,不能持久。画画是一个人的工作,需独守寂寞。有些淤积的情绪需排遣散怀,出门走一圈即能释放,又能补偿,这个与吃饭睡觉一样重要。热爱自然的人都有一颗真诚、敏感的心,他的出身和后半生的环境都不允许这些脆弱和温柔有生存空间,但是他还是本能地维护着。人生的不易和生活的重担需在每日里砥砺前行。唯宋人的溪山清远及北平的琼岛春阴可以慰藉一下紧绷的大脑,躲进溪水和柳荫下小憩一瞬……Image  “文化大革命”中间在颐和园后山中国历代的文人为什么寄情于山水之间?我想因为自古贤达都寂寞,灵魂不能苟且,只有进入了自然万物中,可以与之沟通和交流,并被滋养。大诗人李白有句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被委屈的精神在大自然中可以得到疯狂成长。园林之于中国文人,就是他们的宗教。付一生的爱去执着。Image刘凌沧《四条屏仕女图》镜心  纸本50cm×18cm×41935年左右
刘凌沧郭慕熙艺术馆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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